Day1. J
窗户被两层遮光布罩着,所以即使过了正午时分的屋内仍然是一片黑暗。
偶尔传来几声蝉鸣和鸟啼,但更多的是空调毫无生气的嗡嗡声。
“唔……”
昨晚工作结束后被拉去参加俱乐部前辈的庆生会,一伙人吵吵闹闹到黎明时分才结束。现在J的肚子里翻江倒海,再加上头疼欲裂,口干舌燥,虽然严重睡眠不足,但感觉再这样躺多久都是无济于事。
就算早已习惯了酒精与昼伏夜出,偶尔也还是会有这样宿醉的情况发生的。
J挣扎着坐起身,从地上捡起被随意甩在一边的手机。
12:11-6.23-Sat
背景是老宅那边的景色,虽然类似的照片要多少有多少,但唯独这张临行时用手机随意拍下的自己最中意,每次看都有一种置身公路片之中的感觉。
出于工作上的习惯,J每天都会翻看一下手机上订阅的各类杂志,小道消息,星座运势,时尚动向什么的,虽然和女性聊天的重点不会是这些,但作为暖场都是很不错的话题。
自己星座的运势里,黑色的小星星少得可怜,可恋爱运那一栏里却突兀地画满了星星。
而看来今天运气有点背呢,除了桃花运。
J自嘲地笑了起来,毕竟自己的桃花运每天都是满分才对。他重新把手机扔回一边,起身走向浴室。
自从做了这份工作之后,起床后先洗澡也渐渐成了习惯。用热到发烫的水从发丝到脚趾全部洗刷一遍,酒精也好香水也好,讨厌的气味全部清洗一空,然后换上崭新的衣服出门,感觉就好像经历过一次涅槃一样。
如你所见,这座城市的白天与黑夜是截然不同的。
彼时丰域,今日双城,邪魔遍地,百鬼夜行。
但是,一切的一切,在阳光出现的那一刻都会恢复原本的样貌。说是良心发现也好伪善也好,总之,这是大部分黑夜住民们都会默默遵守的铁则。
只是,真的能恢复原状么?
打碎的酒瓶,四散的纸屑,被打歪的鼻梁,被击飞的门牙,都能恢复原状么?
还有不管冲洗多少次都不会消退的头痛,喝多少水都无法抑制的干渴,胃里不断翻滚着的浊物……
“或许我们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涅槃吧。”
J小声说道,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不大的空间里不断回荡着。
久违的周六午后,阳光有点强烈,但温度还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街上的女孩们打着伞,穿着当下流行的连衣长裙,一个接着一个地与J擦肩而过。
“嗯?你问街上为什么没有男人?抱歉,我的眼里只有女孩子呢。”
游荡在街头,不厌其烦地向每个路过的女孩问好,然后收到或厌恶或亲切的回应,这样的生活J也并不讨厌。
话说回来,J已经好久没有在这个时候出门了,老实说,接下来几个小时的时间如何打发根本毫无头绪。
唔……仔细想想应该是毫无选择的余地才对。
“喂!”
从自家的公寓出来向右走过两个街区,再拐进一条小巷走到巷尾,在那家熟悉的咖啡馆前推开那扇熟悉的矮门,可迎来的却不是那张熟悉的面孔。
“欢迎光临。”
看起来比自己小不少的打工仔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
“那家伙不在么?”
“啊,店长的话下午有事出去了。”
“去哪里了?”
“嗯……啊,比起这个,不来试试近期推出的新品吗?”
这家伙真是好懂。
“算了吧,我去找你们店长,他在星砂姐那里吧。”J挥了挥手说。
“为为为,为什么你会知道啊!”
这个打工仔明显吃了一惊,手里的马克杯也差点落到了地上。
“哼哼,女性的第六感。”
“但J先生不是男生么?”
“可以学会的啦。”
“诶?!那也可以的吗!”
看到他一脸崇拜的表情,J也不由得洋洋得意起来,忍不住想捉弄他一下。
“想学吗?”
“嗯,嗯!”
“那就去恋爱吧!”
抛下红着脸不知如何作答的打工仔,J踩着不知谁人留下的玻璃碎屑扬长而去。
不过说实话J并不喜欢打扰情侣之间的私密生活,尤其是那暧昧了整整一年都毫无进展的两人。不过出于自己实在闲着无聊,以及有些发痒的好奇心,负罪感什么的,随他去吧。
☆
J曾经去过几次,星砂姐的店在小巷的出口拐角,一幢蓝瓦白墙的小屋,蓝色的木门很有希腊海边的感觉。
而正如清新的外表一样,她的店主要是面向学生的,比起咖啡馆或是茶店,酒吧什么的,更像是一间不大的自习室。
自己这样风尘味浓重的人,说实话不太忍心去打扰。
站在星砂姐店门前的J正无所适从时,腰部被某种硬物狠狠砸了一下。
“啊,对不起!”
撞到J的是个黑色金属制的吉他箱,而这个吉他箱的主人——一头短发的少女正弯腰抚摸着她视若珍宝的黑色铁盒,额前几缕秀发染成了酒红色。
原来不是对我说的吗!
短发女孩重新背起吉他,纤弱的身体因为重心不稳而摇摇晃晃起来。
运动鞋和牛仔裤,像个男孩子一样一身不加修饰的穿着,胸口也像个男孩子一样一马平川,只有衬衣白得耀眼。
她一言不发地推开店门,末了还不忘抛来一道厌恶的视线。
看来星座占卜什么的完全不可靠,J破天荒地迎来了桃花运最差的一天。
不过这也一举打消了J的犹豫,比那种性格恶劣的女生,自己的形象简直好太多了。
“欢迎光临。”
不出所料,收银台前的并不是星砂姐而是来打工的女学生,记得没错的话名叫可可。
“下午好,可可,星砂姐在楼上吗?”
“啊,嗯……诶?!P……K……T!T先生居然记得我的名字什么的!”
“不好意思,我是J。”J有些不怀好意地笑着,“啊,对了,猫先生也在吗?”
“在啊。”可可一脸天真地看着J,短暂的沉默后突然间想起了些什么,慌乱地摆起手来,“不不不不不,不在!星砂姐找猫先生来做这样那样没羞没臊的事怎么可能会发生呢!哈哈哈哈哈!”
某种意义上来说比猫先生店里那个打工仔还要好懂。
说起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感到一股敌意。J朝楼梯拐角看去时,却只匆匆闪过一头酒红色的短发。
“她是谁呀?”
“星砂姐的妹妹,去年考进了隔壁的工业大学,最近经常会来我们店里坐坐。很可爱的女孩子啊,Q先生要出手了么!”
“是J啦,我对年纪比我小的女孩子没兴趣。”
要说可爱的话,单纯脸蛋和身材的确算是同龄人中十分出色的类型了,不过性格实在不敢恭维就是了。
“这么说的话岂不是我也出局了!”
“别犯花痴了,你男朋友会生气的。”
就好像被掀起了逆鳞般,可可的眼神突然间变得犀利起来了。
“哼!”
直觉告诉J,这件事还是不要多过问比较好,于是简短的道别之后走向了二楼。
二楼的布置简单明了,除去两个包间外就是卧室与会客室。可那个不久前刚砸到过自己的吉他盒则正靠在会客室的墙边,看来免不了和那个红发女孩打个照面了。
“大家好!”
虽然已经尽可能以最阳光的形象神采奕奕地问好,不过,不速之客以任何方式登场都只能是不速之客。
“今天出门的时候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你这家伙果然跟过来了。”
猫先生把脸埋进了掌心,星砂姐笑吟吟地在一边看着,而J尽量不去在意那个红发女孩注视死敌般的视线。
“既然不是两人独处那我就正大光明地打扰咯。”
“这只是借口吧……不过至少比你在门外偷听要好得多。”
“不,就算那样我还是会光明正大地进来打扰的。”
猫先生仰起脸深深地叹了口气,J一向很喜欢看这个人无奈的表情,不知为何隐约地会有一种高中生活延续至今的奇妙感觉。
当然,J高中时捉弄的对象可没有猫先生这么有趣。
“啊,差点忘了!”一直作为听众的星砂姐突然合掌说道,“我来介绍一下吧,这是我的妹妹小赤。”
虽然小赤的视线让J很不舒服,他还是面对面地打了个招呼。
“那么,小赤……”
“我叫赤子!”
“好吧,赤子。我是……”话一出口却又如鲠在喉,J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什么合适的身份可以在这种场合说出口,只好无奈地自报姓名,“我是J。”
虽然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强烈的敌意,到了真正四目相对的时候却会不知所措的撇开视线。连同为了掩饰紧张的正坐姿势在内,J大概明白可可说她可爱的原因了。
“你在看哪里啊变态!”
“啊,不……不好意思。”
撤回前言。
J有点尴尬地收回视线,而或许是看出了他的窘态,星砂姐岔开了话题。
“刚才我们在和猫先生商量,让小赤周末的时候去他店里表演。”
“听起来很棒啊。”J下意识地看了赤子一眼,以她这样的性格是很难在陌生的环境里混下去的,而星砂姐店里完全是安静的自修风格,交给猫先生的话或许的确是个好主意。
但是猫先生却一脸为难的样子,优柔寡断的性格两年来一直没变。
空气有点尴尬地沉默着,被视线环绕的赤子有点如坐针毡。
J看不下去了。
“赤子。”
“在!”
“会弹安静一点的曲子吗?”
赤子用力点了点头,不出J所料,虽然刚才吉他箱砸在自己腰上很疼,但实际上分量不是很重,再加上没看到她带音箱,所以应该不会是电吉他。
J走近赤子,厌恶与羞涩的表情在她脸上弥漫开来的样子十分有趣。
“发色很漂亮。”
“唔……”
“但是衣服差远了,就没有更适合一点的了么?”
稍稍缓和一点的表情又绷紧了。
“不算校服,院服,系服的话还有几件商场促销T恤和衬衫……”
“我说,你不会是男生吧。”
“人家是如假包换的女生还真是抱歉了!”
“先不说你刷新了我对女生的印象,穿成这样的话猫先生肯定不会放心的哦。”
“不,这和衣服没什么关……”猫先生刚开口就被J瞪了回去。
但好像不小心说得有点重了,赤子有点沮丧地咬着下唇。
“衣服的话,我来准备吧。我和小赤身材差得不多。”星砂姐比了比赤子的身高。
“不,其实差远了。”虽然J很想这么说,但看到赤子的表情后还是极力忍住了。
如果不小心说出口的话绝对会泪如雨下的吧。
“那么,敬请期待。”
星砂姐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抓住赤子的肩膀就往隔壁卧室里拖。
午后的阳光被树叶打碎,透过干净的落地窗洒了一地。
两位女士离开后,不大的空间里立刻换了种气氛,安静而舒适,仿佛闭上眼就能昏睡过去似的。
“我说,你今天挺精神啊。”
“嗯,神清气爽!”
快乐是治愈疾病的良药这句话,J今天终于体会到了。
猫先生浅浅地笑了一下,不说话,闭上眼小憩起来。他总是这样,不由分说地把别人引入他的节奏里。
不过也总是很容易就被星砂姐制伏就是了。
于是伴着薄壁对面翻箱倒柜的声音,J也闭上眼,静静倾听着时间的流逝。
心中总有种悸动,或多或少地期待着。
“锵锵锵锵!”
星砂姐一脸兴奋地闪了进来。赤子有点怯懦地跟在她身后,一袭黑色燕尾长裙配上简单的手环和凉鞋,顿时给人感觉判若两人。
就连身为牛郎的J也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合身吧!”星砂姐像是在展示自己的洋娃娃般,把赤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这样的话,就感觉有点尝试的价值了呢。”
猫先生这一关比意料中过得还要顺利一点。
但是看着赤子一脸陶醉的表情,J又忍不住想要捉弄一下她。
“怎么看上去胸口有点松垮垮的。”
“闭嘴啦!”
小腹吃了一记饱含少女不甘的飞膝踢。从反应速度和力度来看,她的心情现在非常之好。
但或许是很少穿裙子的缘故,赤子看上去并不是十分适应。
“总觉得……凉飕飕的。”
“噢噢噢噢噢!猫先生兴奋起来了!”
“诶?!不,星砂,不是这样的!”
惬意的午后,四个人乱作一团,虽然一次次受着皮肉之苦,J却真实地感受到了一丝丝幸福。
其实自己想要的或许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日常罢了。
就在赤子把J的手腕转向奇怪的方向时,可可从外面敲了敲门。
“不好意思打扰了,那个……星砂姐,我差不多该走了。”
不知不觉已经3点了,星砂姐看着时钟沉吟片刻后说道:
“嗯,那我们也出发吧,猫先生。”
J突然发现不对劲,刚要说话却被赤子狠狠踩住了脚趾。
“那就拜托你们看店咯。”
“喂,发生什么了,突然间?”
“没有办法,我和猫先生早就约好了,可可一会儿还有考试,本来是只有小赤一个人看店的,既然你来了就陪陪她吧。”
星砂姐显得有些无奈地说。J想向猫先生求助,却发现那个家伙早就陷入陶醉状态无法自拔了。
“总之,请您加油,先生A。”可可朝J竖起了拇指。
“你是故意的吧!”
“嘿嘿。”
可可做了个鬼脸。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一瞬间全散了。
“咔擦”
锁芯相扣的声音尽显苍凉。所谓的人生,或许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突然”拼凑而成的也说不定。
而直到这时赤子才慢慢把力气从J脚上挪开。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不能打扰姐姐。”她说。
窗外的树叶沙沙地响着。
“特别的日子?”
看起来赤子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投来的视线仍是十分不满。
“我真的有那么招人讨厌吗?”
“我讨厌长发的男人,讨厌轻浮的男人,更讨厌把头发染成黄色的男人。”
“不,这是褐色……”
“少罗嗦,快去楼下等着,我换了衣服就去。”
丝毫不给人辩解的余地。
“我对每个女生都是认真的。”虽然J想这么说,不过这话说出来又有多少人相信呢?
这可真是,注定孤独一生啊。
J自嘲地笑了起来。
☆
星砂姐的店和猫先生的很不一样,雪白的墙面和干净的木地板,给人感觉明亮而温暖,即使没有什么饰物也不觉得沉闷。客人大多是伏案疾书的学生,安静得连心跳都显得聒噪。
窗边的一对情侣面对面坐着,却在用电脑互相交谈,时不时抬起头相视一笑。
说不羡慕当然是骗人的,但是有多少次争吵,多少次分分合合之后才能换来这样的一幕温馨,老实说,J并没有做好全盘接受的准备。
“两杯奶茶,快给客人送去。”
“啊……嗯。”
J经常去猫先生的店,所以一般饮品的制作流程都耳濡目染。但星砂姐店里的奶茶做法却十分特别,似乎是每天都会把熬过茶砖的浓茶保存在保温桶里,倒出半杯后加入炼乳和鲜奶,糖和香料制成的。据他所知没有什么添加剂,也没有别的调味品了。至于关键的茶叶和香料,似乎是星砂姐的某个云南朋友每周都会寄来的。
与市面上的奶茶相比,这简直可以用不可思议来形容了吧。
当然味道也是相当的不可思议,J趁没人注意时偷偷尝过一口,各种味道混合得恰到好处,并不是说有多么美味,只是有一股浓郁的亲切感包裹着舌尖久久不散。
啊,还有一个更为特别之处:即使是在炎炎夏日,这家店也只售热饮。
“因为暖暖的很幸福啊……别偷懒!”赤子是这么解释的。
总之是一家很有个性的店,当然价格也要比猫先生那边高一点。
J把冒着热气的奶茶端给靠窗的客人。
“谢……谢”对方有点语无伦次地答道,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中一杯少了一小口。
店里客人的流动性不大,许多都是做好坐上一个下午的准备而来的。拜此所赐J和赤子的工作才十分清闲。
而也是因此,异变到来时才显得猝不及防——
几近迟暮,天色渐沉,司空见惯的街景在金色的夕阳中拉下了长长的影子。
不知不觉,街上的行人开始络绎不绝起来,而星砂姐的店里则是一如既往的宁静。
赤子看着天边的火烧云入了神。
J在为窗边的客人递去第三杯奶茶后也被这少见的景色俘获了。
而就在这时,店门被推开了。
首先探进来的,是一只石柱般粗壮的胳膊。
刹那间大脑一片空白。
“暴君……罗缇。”
J知道他是谁。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寸步难移。
“那个怪物”,黑夜的住民们更多地用这四个字来称呼他。
黑色的血液在涌动,死亡的恐惧麻痹了意识,等注意到的时候,店内的气氛早已冻结到了冰点以下。
“嘤……”从正面看到对方真面目的赤子已经连呻吟都力不从心了。
纵使耳边无数个声音反对着,J还是奋力跑到了柜台边,把赤子一把拉向自己身后。
那个怪物蜷缩着身子从门外挤了进来,即使穿着宽松的运动衫也无法遮掩他庞大的身躯和足以用恐怖来形容的肌肉,每做出一个动作,身体关节的深处都仿佛能够传来地狱深处的轰鸣。
身高八尺有余的J仰视着“它”,仅仅目光的交汇就足以窒息。
为什么“那个怪物”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人类最强”会出现在这里?!
绝对力量的象征,绝对暴力的化身,绝对恐怖的化身,即使成为黑夜王国的统治者也丝毫不为过的罗缇——
为什么会在这里?!
身体不听使唤,思绪一团乱麻,只有背后赤子的颤抖真真切切地传递过来,告诉自己绝不能后退半步。
有没有搞错,现在还是白天啊!
“它”好像看穿了J的想法,用机械而冰冷的声音说道:
“我赶时间。”
说着便把磐石般的拳头放在柜台前。
“别打哑谜了!到底想干什么!”
J刚想这么说,从“它”的背后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罗缇先生,欢迎光临。”
突然间,仿佛时间重新开始了流动,灰白的画面重新泛出了色彩。。
一袭白裙的星砂姐走了进来,金色的夕阳笼罩着她,就仿佛救世主的出现般,之前冰冷的紧张感顿时烟消云散。
罗缇缓缓地转过身去,恭敬地向她欠了欠身。原先的拳头之下,放着几张发皱的纸币。
“不要怕,罗缇先生是我店里的常客了。”
星砂姐啪嗒啪嗒拍打着一大团肌肉的样子,看上去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J的膝盖仍然不住地颤抖着,费了好大劲才从胸口吐出一口浊气。
“你们……还我紧张感啊!”
“说起来,你们两个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猫先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J也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地抓着赤子的手。
“抱歉……”
J一边对噙着泪花的赤子道歉,一边做好了防御的姿势。
然而这次,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果赤子的两行清泪不算的话。
☆
仔细算来的话,J自从18岁那年不顾家人的反对离开故乡,到现在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
那年弟弟还小,父亲年事渐高,家里的农庄亟需有人打理。
“出了这个镇,我家就没你这个人。”
所以当J背着行囊出现在家人面前时,父亲一气之下说出了这样的话,J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算上上个月的份,寄回去的钱已经够弟弟读完高中和大学第一年的学费了。
虽然很好奇弟弟的近况,想知道他成年后的选择,但是这两年里,从老家来的信,就连一封都没有收到过。
说一点也不后悔肯定是骗人的,但是真正的情感却与之大相径庭。
更多的应该是寂寞吧。
每当宿醉的时候,病倒的时候,或是深夜回家的时候,或是看着电视无所事事的时候,都会泛起一股想哭的情绪。
也只有自己这样的人才会明白,把钥匙随身携带是一件多么寂寞的事情。
所以,当四个人围坐在一起用餐时,J突然有些哽咽。
虽然从刚才开始赤子就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可可呢?”
“她在看店,我们先吃。”
猫先生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可疑……”
“诶?”
“老实交代,你和星砂姐刚才到哪去了?”
“嗯,那个……”
猫先生用眼神向星砂姐求助,却被华丽丽地无视了。
看来星砂姐也渐渐明白,捉弄猫先生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了。
“我知道啦,先别用筷子指着我了。”猫先生把J推开,一字一顿地说,“郊外的墓地。”
“已经去民政局领证了么!”
“为什么会扯到民政局啊!”
“你看,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么。”
“我说的是一般意义上的墓地啊!”
“啊哈哈,开个玩笑嘛,那为什么今天要去墓地啊?”
猫先生为难地看向星砂姐,似乎他能说到这里为止了。
于是星砂姐一脸拿他没办法的表情,用一如既往的,洋溢着笑意的声音答道:
“今天是我前夫的忌日。”
情理之中的回答,但完全出乎了J的意料!
而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的J突然间哑口无言。但是环顾四周,感到惊讶的似乎就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等下……这难道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吗?”
“不,其实这个秘密连楼下的可可都不知道哦。”
星砂姐用食指抵住嘴唇,用表情说着“保密”二字。
“说起来,那个人的工作和J先生是一样的呢。”
“诶?!”
这次连猫先生也参与到惊讶的队列中了。
“已经是我搬来这里之前的事了,他说等赚到足够多的钱后就离开这座城市,于是就拼命工作,最后积劳成疾……”
星砂姐的声音褪去了大部分的感情,仿佛穿过了遥远时空才抵达耳畔。
J突然间有些明白星砂姐的声音空灵又好听的原因了——或许她从一开始就不在这里。
“其实,到现在我也不是十分理解,为什么他会选择这样的一份工作,明明是个不管到哪都能十分出色的人。”星砂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然后视线停在了J的身上,“J先生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工作呢?”
的确是个很令人好奇的问题,连赤子都用余光看了过来。而实际上,这个问题J也已经被客人问过很多次了。所以:
“因为我喜欢女孩子。想保护她们,想让她们幸福。”
真的,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罢了。
星砂姐和猫先生似乎对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有些不知所措,而短暂的沉默后,两人突然同时笑出了声。
“别笑啊!”
“抱歉,只是觉得,能说出这样话的人实在是太厉害了,真的。”
虽然好像被夸奖了的确值得高兴,但是,就像自己并不真正理解猫先生对于咖啡的热衷一样,真正理解自己的人又有多少呢?
当然,那种事J早就不抱有奢望了,相比之下,有另一个疑问他更想知道答案:
“那个……星砂姐是怎么看我们的呢?”
“嗯?我不太明白……”
“像我们这样,每天都会去面对各种各样的女性,嗯……比如说,会不会生气之类的。”
“怎么会呢!在梦里念出其他女人的名字什么的,我可是一点都没有生过气哦。”
星砂姐捏着拳头说起了一点说服力都没有的话。气场完全变了啊!快把亲切温柔的星砂姐还给我!
总之,虽然得到的是J意料之中的答复,不过猫先生似乎因此受了相当严重的精神打击。
看来 这个话题是无法继续下去了。
“所以,星砂姐和猫先生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
旁敲侧击了多次之后,J决定一针见血地提出这个问题。
“J先生,这样打探别人的感情生活是不好的哦。”星砂姐十分少见地收起了笑容,一脸严肃,“还是说,一直不懈地去靠近别人的爱情,实际上是因为自己想要恋爱了呢?”
……
说中了。
甚至连J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事实,却被星砂姐一语道破。
“我……”
丝毫没有反驳的余地,因为实在是正确得无可挑剔。
星砂姐的笑容像朝阳般治愈着J的灵魂,可是当瞥见她背后窗外漆黑的夜色时,又仿佛触动了某根神经,各种情感顿时绞成一股翻滚起来。
不过下一秒,星砂姐的脸上又泛起了恬静的笑容。
“我觉得我们家小赤很适合哦。”
话音刚落,赤子就条件反射般地突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诶?!啊……我……我吃饱了!”
但和红着脸羞涩地跑开这样的标准剧情不同,她狠狠地瞪了J一眼。
☆
不知为何,今天猫先生店里早早地就没了客人,不过鉴于打工仔下午的表现还算满意,猫先生的心情才不至于那么糟糕。
略显昏暗的灯光下,赤子穿着燕尾裙的身姿让人忍不住去多看两眼,若隐若现的肌肤和简洁优美的曲线缠绕在一起,散发出一种神秘的美感。可惜在店里没人的情况下,她也只好无所事事地坐在吧台的一边,专心致志地喝着手心里的热可可。乍一看价格不菲的玫瑰木吉他相当刻意地横放在她与J之间的空座位上。
搭不上话的J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猫先生聊天。
“然后那个女生就‘唰’地一脚把其中一个男生踢翻了。”
“哇,这么厉害……不过这个boy
meets girl的剧情是不是角色颠倒了?”
虽然是这么回答了,不过猫先生的表情完全没有相信的意思。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
“那然后呢?”
“她救下了我之后就把马尾辫重新放下来,然后帅气地回头说,‘喂,和我交往吧。’”
“这是哪个深夜电台的烂俗套路啊!”
猫先生很少这么大声吐槽,而这种情况即使有也一般只会发生在和J独处的时候。
不过这次不巧,刚好有客人推门进来,对方有点尴尬地愣在那里。
“抱歉,让您见笑了。”猫先生挠了挠后颈,“总之,欢迎光临。”
切换回工作模式的同时,捎带着瞪了J一眼。
J看向门边,进来的是一对学生情侣,看起来十分般配。
“两杯拿铁外带,一杯热的。”看起来有些许羸弱的男生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说道。
而在J的身边,赤子的样子有点奇怪。
“学……学长?”
“啊……”对方推了推鼻梁上的细边眼镜,一番辨认后才认出赤子来,“是赤子啊,晚上好。穿得这么漂亮,是在这里演奏吗?”
“嗯……没错,那个……”赤子十分恭敬地站了起来,虽然吐字吞吞吐吐,大体上却仍算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学长身边的是……”
“这么明显的事还需要问么?”J突然间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忍不住插嘴道。
“你吵死了!”
“嗯,小双是我的女朋友。”
“啊,说的也是……”赤子的声音越来越轻。
“嗯?我好像听见什么东西碎了的……”还没说完,J的脸就已经被赤子一把按在了桌上。
“那一定是你的鼻梁骨。”赤子接道。
好疼!
其实很多时候,惹怒一个人是很好的安慰方式。不过这次赤子好像因为本性暴露而变得更加沮丧就是了。
没有理会在一边慌了手脚的赤子,J看向了那个被称为小双的女生,却在无意间与她四目相对——乌黑的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放大,可仅仅一瞬间后又恢复了原状。
她是……看到了什么呢?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自己对女性有着天生的吸引力,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嗯……赤子先除外。
“给,两杯拿铁,这杯小心烫手。”
“谢谢。”
男生很有礼貌地接过咖啡,然后牵着女生的手离开了。
J知道,他们行色匆匆的原因与刚才的视线相交无关,只是因为,夜幕马上就要降临了。
他看了看手机,22:31-6.23-Sat。
“我也差不多该走了,赤子,要不我送你吧。”
“不要!”
标准回答。站在一旁的猫先生用拇指比向自己胸口,示意包在他身上。
毕竟让她一个人回去的话实在是有点不放心。
“今天好像走的特别早啊。”猫先生说。
“偶尔也要展现一下自己的诚意嘛。”
J从口袋里抽出发带,重新扎起散乱了一天的长发,然后一头钻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
所谓的牛郎俱乐部,其实也不全像诸位所想的那样混沌不堪,暗地里组织**易的虽然不少,但绝大多数都是禁止员工与客人之间有非必要的肢体接触的,服务的内容也不外乎陪酒聊天而已。而这类店一般都会坦荡荡地在门口挂上招牌,至于其他的嘛,如果不深入空无一人的小巷就不那么好找了。
J走进钢铁丛林的深处,远远地就看到了自己工作的俱乐部的招牌——用蓝色霓虹灯写着的“龙的世外桃源”。
但是一件事却令他皱起了眉头:明明快到了营业时间,招牌上的霓虹灯却没有点亮。
停电了么。
曾经的确有过一次营业期间突然间断电的情况,当时店长命令所有人点上蜡烛继续招待客人。J记得那天拿到的小费出奇地多,算是因祸得福吧。
但今天显然不是这样的情况,因为店门虚掩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从职员通道的尽头传来一丝微弱的光亮。
不知为何,此时的走廊显得特别狭窄,J向前摸索过去,渐渐地可以听得到店长在于什么人交谈的声音。
到底是什么情况,谈生意至于搞得黑灯瞎火的么?
而就在J疑惑的时候,他嗅到了一丝异样,一种本能的恐惧悄悄地从内心深处蔓延开来。
他犹豫了一秒。
而在下一秒,突然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一声巨响,霎时间烟尘四起。等被吓得险些失去意识的J回过神来时,发现眼前赫然横着一道石柱……不,不是什么石柱,是人的手臂!
“又见面了啊……”
J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勉强维持住自己颤抖的声音。
而夜幕的暴君似乎向来少言寡语,仅仅长吁了一口气作为回答——感觉就好像某种战争机械超负荷运作后的散热过程一样。
“什么人!”
这个陌生的声音里,比起警觉,更多的是胆小。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穿着无比怪异的男人——白色的西服,白色的衬衣,白色的西裤,白色的皮鞋,却扎着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粉色领结。
简直像个小丑一样。
这个男人用他那爬行动物般冰冷的视线扫视了J一眼,阴气十足地说:
“干掉他,罗缇。”
暴君微微侧了侧脑袋,似乎是在向这个男人确认着什么。
要逃跑的话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但是J的双腿灌了铅一般无法动弹,仅仅维持站立就已经精疲力竭。
暴君叹了口气,似乎在表达某种遗憾的情绪。
而下个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袭向J的脖颈,如铁钳般的虎口牢牢地卡住了他的喉咙,还未来得及反抗就被举离了地面。
呼吸困难。
他知道,暴君的下个动作就是把自己的脖子捏个粉碎。这不是在开玩笑,J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看着自己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倒下的影像,惨不忍睹。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自己的立场已经从猎物变成了食物。
不过,暴君的眼中似乎仍藏着一丝怜悯,或者,换一种说法,那不是一双杀人者的眼睛。
“你不该来的。”
第二次,撤回前言。
J闭上了双眼,他不想死前最后看到的是自己的尸体,为了取而代之,他争分夺秒地在脑海里重现着赤子穿着燕尾裙的样子。至于为什么,他也不太明白。
而逐渐模糊的意识中,赤子额前的红发似乎点燃了些什么。
不想死……
不想死。
不想死!
“住手。”
几乎与声音同步,颈间的压力突然减轻了。J缓缓地睁开了眼,视线翻过暴君重铠般的肌肉群,落在了那个白衣男人的背后。
“我照做便是了。”
店长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那么,我期待着您的表现。”
白衣男人的嘴角缓缓地拧成了诡异的弧度。然后打了个响指,炫耀着他那令人作呕的优雅,与暴君一同消失在后门外的沉沉夜幕中。
“你不该来的。”
良久,店长说出了和暴君一样的话来。而此时的J仍在不断地咳嗽,脖子上的指印火辣辣的疼。
“昨天不是说了今天放假吗?你小子没事跑来干什么?工作狂吗?”
店长用力弹飞了J的额头。
疼!
J这才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而自己早上宿醉得严重根本没有想起来。
“抱歉,我……给店长添麻烦了吗?”
“嗯,大麻烦。”
店长叹了好长一口气。
虽然他已经四十好几,但并不像大多数的中年男人一样身体发福,坚持锻炼是一方面的原因,最主要的是,在夜色里经营,不允许他有哪怕一丝的松懈。
“劳,就是那个白衣服的变态,‘楼兰’的二把手,让我代销毒品。”
店长十分从容地说出这些话,J却听得瞠目结舌。店里一向是以爱护女性的方针来经营的,甚至连高度的酒精饮料都是限量供应,而现在一旦扯上毒品交易……
“你是不是在想都是你的错?”店长有些轻蔑地勾起了嘴角,“跟你没关系,‘楼兰’的势力多大你应该也知道一点,一旦被他们盯上就没有说‘不’的权利了。”
他递了根烟过来,又突然想起J正在戒烟中,只好收回去自己点上。
“况且,如果真的 能够拒绝的话,你的死活,完全没法和我下半生的安稳生活相提并论,不是吗?”
虽然听起来很不舒服,但实际上说的一点也没错。
店长对着身边的玻璃,用一只手整了整西服和领带。
“那么,请恕我辞职。”
“为什么?”
“我不想和毒品贩子扯上关系!”
J有点情绪失控,咬牙切齿地说。
趁客人不注意的时候在酒里洒下毒品,然后坐等对方茁壮成长成一棵摇钱树。这种下三滥的手法,J绝对不能容忍。
“如果你觉得自己胜得过‘那个怪物’的话,就这么干吧,我不拦你。”店长吐了口烟圈,露出了一个意义复杂的笑容,“不过……”
“不过什么?”
“我可没说过要把这些毒品卖给客人。虽然只是些小剂量的致幻剂,但终究不是能给我们客人用的东西。”
误解您了抱歉!
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抱歉!
但是如果不是卖给客人,而是转手给其他什么地方的什么人的话,店长的处境岂不是有点不妙……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是在小看我吗,臭小子?”
他指了指自己的额角,那里伸展着一条足有十公分长的刀疤。这个男人,曾经也是能在这座城市呼风唤雨的角色。
“快回去吧,这件事你就当没有发生过。”
J默默点了点头,在这件事上自己真的是一点忙都帮不上。但是正当J要离开的时候,店长突然有叫住了他。
“你知道龙的财宝么?”
“嗯,多少听说过一点。”
“劳最近很不安分,我觉得和龙的财宝有关。”店长刻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灰色的双眸“唰”地指向J,“那你知道,这条‘龙’曾经是我的店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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